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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佇立於風中

農曆的七月十五,是一個永遠被露水打濕的節日。這樣的日子心情總是潮濕的,晨霧散盡後的艷陽,怎麼也喚不出心裡的那一輪晴朗。
  昨晚很早就睡下了,因為和家人定好要早起去山上看父親,一年中難得有幾次去親近他的機會。每一次晚睡時,午夜的清涼都會給我一份記憶中那歷歷在目的疼痛。思念是一張爬滿親愁的網,我就像那一隻不知疲倦的蜘蛛,在寬鬆而濕潤的空氣中織來織去,任每一次的想念像耄耋老人額上的滄桑一樣,寬寬窄窄地橫亙在自己心田上的層層褶皺。
  以前去花店選花的時候,每個花店的白菊都很少能一下子湊夠我要的數目。這次與店主提前訂了一大束。
  另外,我又選了幾支紫色的勿忘我,配在一起竟然有一種脫俗的絕美。我知道縱使他感受不到我掌心的溫度,也會聞得到勿忘我淡淡的花香,香氣會在早晨的清涼裡纏纏綿綿地縈繞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白菊的花瓣是我盛放的心事,無處可訴,竟然在這樣一個早晨當做禮物送給了他。
  父親現在的家不錯,我們去年五一節的時候,在他的院子周圍栽了百餘棵松樹。而且他和祖輩們住在一起,彼此也都有照應。墳頭的蔥長得很有生氣,老輩人講墳頭長出蔥可以讓後代們聰明,所以在他入土的時候我們撒了很多蔥籽,如今它們鬱鬱地在風中挺立,也生長出父親對後輩們無語的期望與祝福,讓我感知我親愛的父親活著時候的品格直到他化身為泥後都不會改變。哥哥輕輕地走過去,更輕地撥掉了幾棵雜草,還有幾個堂哥在松樹周圍割去一些高高矮矮的我不知名的草樣的植物,以便讓他們的家在四季枯燥的山風中因為潔淨而生機勃勃。
  火燃起來的時候,無盡的祈禱和希冀也一起放飛,我看到燃燒過後的黑色的碎片,像是父親一一的應答,翻飛著詮釋著親人之間天人永隔卻愛意不斷的另類風景。
  站起身,我走到一處向風的地方。風很柔和,拂過臉上的感覺是一種極致的體驗,沒有人可以像我一樣感受到父親的手摸在臉上的溫暖。此時的大家各有所忙,我一個人獨自來到父親的手掌面前。此刻,縷縷的柔風是他長滿密密麻麻掌紋的手,把我零亂的心緒和現實中累積的歎息一一握了起來,以最近的距離觸摸我清晰可見的感傷。感覺很像是他在時我總是挽著他的胳膊一樣,貼切而緊密。
  父親是個不大愛說話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無聲無息地走進我們兄妹的心裡,教會我們如何在崎嶇的路上行走,如何做人。一種愛的光環在他周圍環繞,以至他走到哪裡都讓我看到他光芒四射,讓我無時不以景仰的目光欽羨他的玉樹臨風。
  我們小的時候,家裡的負擔很重,除了我的爺爺,父親還要供養爺爺的兩個哥哥,還有我的兩個堂哥堂姐。這麼一大家子人只有他和媽媽  兩個人那點可憐的薪水,那時也不能稱為薪水了,工資袋裡乾巴巴的,一點水的滋潤都沒有。有好吃好喝的媽媽都盡量先給爺爺們,好穿的就先盡可能地讓堂哥堂姐先來,我們也都不挑。現在自己成了家,經營一個三口之家已感覺要做的事實在是多多,真的是怎麼也想不出那時爸媽是怎麼面對的,想透徹了也體會不透徹。父親就像是一個道義上的老師,把尊老愛幼的傳統潛移默化地培植在他孩子們的心裡,讓我們都在心裡長出一棵越來越茂盛的親情樹,縱有四季的輪迴,卻依然有它頑強的生命力。
  工作以後,竟然和父親的職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也常常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父親好學的精神是讓我永遠都欽佩的,我們盡情地享受雙休日的時候,他會獨自去辦公室,鑽進那些浩瀚而生澀的法律條文裡面,回到家還告訴我今天過得不錯,靜靜地學了很多東西,他的那種快樂很像一個孩子吃了很久沒有吃到的好東西一樣,幸福且滿足。書是父親最鍾愛的寶貝,以至在他故去後我們收拾他的辦公室時怎麼也不忍驚動他的這些寶貝,好希望它們永遠整齊地排列在書櫃裡,以不變的姿態就那樣守候著同樣靜止的他,讓他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平靜地享受他最快樂的事。
  往事漸漸地聚積,心底那一樹飛絮也在早風中瀰散開來。鮮亮的傷痛一如星星般安詳,在每一次黑暗中劃過,獨處時的疼痛常常不由我控制不停地下墜,沉沉地有時不知道該如何呼吸。現在痛如我,筆直地佇立。世間數不清的牽牽絆絆裡,也許忘卻會是一根解鎖的繩子,串起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鏈條,然後沉寂在際會的浮燥裡。而時間象根粗糙的針,常常生硬地將歲月的傷口縫合,我胸口的裂縫裡那細密的針腳,是怎麼也不肯痊癒的。領悟距離原來是件很簡單的事,它就在我和父親默語的時候不停地拉長身後的影子,遠和近的對比從沒有如此地清澈和鮮明。我充盈的厚實的溫暖的有無窮的力量的可以讓我躲風的那一方肩膀,如今在我不知是天上還是地下的地方永遠地沉睡了,我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死神爭奪父親,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能把死神這惡魔砍得七零八落,而今縱使懷念百轉千回,也徒留我抱著無盡的空蕩孑然地在風中守望,秋水卻無涯。
  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像每次來一樣,我們一一跪拜著向他話別。我把目光落在松針上,用我所有的溫柔囑它們守護好父親,並深深感謝它們在風起雪落之間陪伴了他。歸途仍是來時路,聽得到鳥兒婉轉的啼鳴,天籟的聲音美妙和諧,而生者與逝者的對話,動聽卻無言。
  常有人問如果有來生,大家會怎麼做,如果真的有來生,父親常生不老將不再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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