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 樂活地帶's Archiver

ckinnewwy8954 發表於 2012-5-14 11:08

被詛咒的家族-3

於是我們便都沉默起來。我雙手搭在朋友的棺材上方,躬身坐在朋友的棺材旁。棺材裏,朋友的生命實質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還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是比她生前小的多的,已經醜陋不堪,看不出人樣的炭狀物。四塊木板隔絕起的狹窄空間裏,朋友的遺體完全炭化了。一切靜止。致使像細胞腐敗這樣的小小變化都不再有。她一下子從生機勃勃的有機生物變為如此安靜的無機之物。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這時的朋友比她過去的三十多年來更安寧而平和。在過去的年月裏,她曾長期陷在悒鬱狂燥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常常覺得生活的無望,為此朋友曾多次試圖自殺,還到外國去進行療養治療。可是她最終死在自己故鄉的土地上。這樣的屍體,這樣乾淨的死法,最終消彌了她通往死亡之路的任何線索,可是赤身裸體地在頂樓用汽油把自己燒死這樣的怪異的死法,總能讓人猜測其中隱藏的內容。也就是說朋友的死作為一個生存的最終隱喻指向什麼呢?安靜的朋友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了。她把它連同她的遺體都拋給了作為她朋友的我和她的母親。作為她親密的人,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問題的考問與折磨。

  “那麼有什麼原因讓她非這樣做不可呢?”我打破沉默說。

  “我不知道啊。”老婦人說著淚水就沖下了臉頰。她立即又用手背把它擦幹了,並露出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羞愧的神情來。“不過也算是幸運啊,感到不想活了,還能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平靜地去死。我們大多數人對這一點是無法選擇的,還不是忍受著痛苦的折磨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嗎?”

  站在淒冷的冬天的夜裏,這句話從忘卻的淵底裏浮現出來。並給我溫暖的親切感。

  “那是你喜歡的方式嗎?”我問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我的嬰兒說。嬰兒的身影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地唱著歌。“詛咒!詛咒!我的詛咒!你的罪惡!”他唱著,毫不理睬我想得到一個肯定答案的心情。那麼,那就算是你喜歡的吧,畢竟那也是你選擇的呀,雖是無意是的選擇,但誰又能說無意的選擇不是上天的安排呢?於是我的心情重新平靜下來。嬰兒也把他的身影隱蔽在黑暗中不見了。

  我的朋友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如同傳說中的火神一樣燃燒。她的身體還沒有變成陶俑般的怪物,紅色的火焰彩綢一樣在她美麗的身體四周獵獵飛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說。一朵朵火焰花就在她雙唇的閉合間從她的嘴裏溢出來,加入到她周圍的火焰中去。

  疼嗎?

  我說。朋友亦不回答我。火焰在她叉開的雙腿,高舉的雙臂之間跳躍。她整個人仿佛是一個熊熊燃燒著的“火”字。她的身體在火裏痙攣般地動著,像在跳一種奇異的舞蹈。啊??!啊??!啊??!她的嘴裏發出處女初夜受到攻擊時肉體的痛苦與精神的愉悅相雜時發出的呻吟聲。臉孔也在這呻吟聲裏呈現出酣暢淋漓的痛苦而又愉悅無比的神情。仿佛她不是被火焰焚燒著,而是在和火焰交媾。

  序章(5)

  我打量著朋友,真的覺得她比我的孿生妹妹更讓我感到親切。

  我的朋友,是我在大學時代就認識的。那時作為理科大學生的我,寫了篇小說投到地區的文學刊物上去。居然發表了。不久,我接到了第一封讀者來信。信裏說了很多讚歎鼓勵的話。寫信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那時,她是那個文學刊物的編輯。後來我們相約見了面。她一見到我先是驚訝,即而哈哈大笑起來。“哈,你原來是個這麼溫柔小巧的女孩子呀。我一直當你是個糾糾大漢,還在背後偷偷戀慕你呢!原來是個小女子!--你這樣的小女子寫出那麼大氣派的文字……我敢說你是個天才。”說完又爽朗地笑個不停。就從那一刻起我們開始了真摯而執久的友誼。我們每星期都通信。大學時,性格內向的我,沒有朋友,家人也很少給我寫信。朋友的信是我唯一的盼望和慰藉。她在信裏跟我談文學,談藝術,並竭力勸說我寫小說。可以說,朋友使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我的朋友曾一度是國內很有名的女作家,編輯。但在一次她寫的小說受到有關部門的嚴厲警告後,她的才思不知怎麼突然枯涸了。為此她曾痛苦地自殺過。她的丈夫無奈,最後才把她帶到國外去療養,期望她會好起來。

  在國外,朋友頹喪的情緒曾一度好了起來,這從她給我寄回的信裏,和她發表在報紙上充滿異國風情的散文可以看出來。但不久,朋友從國外回來了。

  朋友是一個人捧著丈夫的骨灰盒回來的。在國外,朋友和她的丈夫參加了中國留學生為抗議北歐組織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舉行的示威遊行。遊行結束後,在回家的路上,朋友的丈夫被疾馳而來的汽車撞的血肉模糊,當場身亡。朋友目睹了這個災難發生的整個過程。當時她正目送丈夫去停車場取回他們的汽車。就在丈夫的背影在朋友的眼裏化為一道溫暖的風景的時候,停車場的出口處一輛汽車疾飛而來,朋友的丈夫躲之不及被撞飛了出去……那個過程在朋友後來的回憶中變慢了。回憶裏朋友看著她丈夫劃了個優美的上弦弧,啪達一聲落到她面前……丈夫的臉上還凝著一朵笑靨,然而從他頭部湧出的血液迅速地把那朵笑靨淹來了……於是朋友獨自一人,帶著丈夫的骨灰登上了飛回祖國的飛機。

  朋友認為她丈夫的死是一場有預謀的兇殺。然而當局認為朋友的精神有問題而對朋友的申訴置若罔聞。事實上也確定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的證據證明她的判斷。

  朋友從國外回來後就離群索居,鬱鬱寡歡。為了讓她重新振作起來,我勸她把一度放棄的文學創作拾起來。朋友幹了。她又參積極加了我所在的那個俱樂部。似乎一切都好了起來。然而,有一天,她蒙著眼睛被人帶到我家。“華春,快幫我找個好醫生。”她驚惶地說,“我的眼睛出毛病了。快幫我找個好醫生吧。”原來,那天中午,朋友在大街上走,不知從哪來的一道強光忽然射進了她的眼睛。這強光引起了她短暫的失明。等她再能看見東西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滿大街川流不息的人忽然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套時裝像人那樣擺動著袖筒,甩動著褲腿走動著。透過衣服的空隙,可以看到一個個生殖器,男人的,女人的。每個生殖器都頂著一坨坨糞便,生殖器蠕蠕而動,糞便上冒著絲絲臭氣。除了這些,時裝裏不再有任何東西,任何氣息。朋友被這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又被臭氣熏得嘔吐不止。後來吐得癱做一團的朋友無意中用衣服蒙住了眼睛,那逼人的臭氣忽然聞不到了。於是朋友便蒙住了眼睛讓人帶著找到了我。“找個醫生看看吧,只要再也看不見那些東西,就是讓我失明也行啊。”朋友悲哀地說。我當然不能讓朋友失明。那段日子我帶著朋友走訪了城市裏的每一個眼科醫生。所有的醫生都說朋友的眼睛沒有問題。“看看心理醫生吧,”一個醫生建議說。於是我們抱著急病亂投醫的心態去找了心理醫生。那個樣貌古怪的老醫生聽了朋友的述說,又看了看朋友的眼睛,說:“這是大腦思維偏離了原有的運作模式,導致了器官功能混亂。”接著他提筆刷刷地開了一張藥方。我接過一看,半天才認出上面畫符般的字是:彩色眼鏡一副,書一本。那書是一本讚美詩。朋友回家一試,居然有效。她的眼病便漸漸好轉了,雖未痊癒,也不輕易發作了。那時瘋狂的種子便在朋友的體內形成了吧。但它的生根發芽卻是在朋友認識了華夏之後。我一直認為是妹妹華夏觸發了那瘋狂種子的發芽契機。

  朋友是在我家裏認識華夏的。去年秋天,我的孿生妹妹華夏,忽然從她居住的鄉下到我居住著的都市來看我。妹妹的到來帶給我的驚訝多於姐妹相見的喜悅。我無法想像從未出過家門的妹妹,拖著殘疾的身體,克服了怎樣的困難,走過了漫長的路程,找到我這裏來的。對這點,妹妹隻字未提。有一次,丈夫小聲說:“我真想像不出華夏是怎麼來到這兒的。”說這話的時候,華夏正努力拖著腿,帶著沉重而畸形的身體從客廳走到衛生間裏去。丈夫對華夏客氣而親切。然而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丈夫的臉上閃過因看見什麼可憐的東西而出現的憐憫而厭惡的神情。我的心裏就閃過一陣懊惱的,近乎屈辱的痛楚。從小到大就是這樣的目光和神情一次次地刺痛著我。因此,我以及我的家人都盡可能地避免讓華夏見到陌生人。在華夏住在我家的那幾天裏,我也是有意無意地按著以往對華夏的慣例那麼做的。所以我的朋友能和華夏相識相交純屬偶然。

  序章(6)

  那天我和朋友參加的俱樂部要開一個青年作家的作品研討會。我因為和妹妹辯論而忘了時間。直到朋友來找我,我才想起我應該走了。在我抓起衣服往外走時,妹妹在里間屋裏不屑地說:“又去相濡以沫呀?”我把這句話當成妹妹一慣攻擊我“思想貧乏”的一句譏諷而未加在意。我不知道的是,這句輕易繞過我耳朵的話,卻如靜水投石一樣投進了朋友的耳中,直到她開口說話時,我知道那句話不僅落進了她的耳朵,還和她腦子裏的某種東西產生了共振的諧波。朋友在路上一直沉默不語,在對作品討論的時候,她也一言不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發著愣。這是一個新崛起的男作家的作品討論會。青年作家因為用特殊的語言與另類的視角描繪了一次成功的性交而使作品暢銷國內。他為公司賺了錢,因此被出版公司和我們這些人譽為天才。我們這些人先對青年作家給予了毫不保留的讚譽,同時也巧妙而苛毒地批評了另一個被有些人看好的,但相比之下要寂寞得多的不寫性交的作者。這個研討會是在一個叫夢幻的酒吧裏舉行的。大誇了青年作者和大罵了另一個作者之後,會也就算開完了。大家像終於被解放了一樣,紛紛跑開去,跳舞或是到吧臺上要飲料,各行其事。我拉了朋友又為我們倆叫了一杯與酒吧同名的雞尾酒。喝酒的時候,朋友忽然說:“那人是誰呀?”

  “誰?哪個?”我向四周看了看,準備看到一個新面孔。然而,沒有。

  “就是在你家裏說咱們是相濡以沫的那個人,”

  朋友低頭啜著酒回憶似地說。我這才知道朋友的沉默是一直在觀察著“相濡以沫”這四個字在她思維之湖裏激起的波紋。

  “噢,是我的妹妹。”我大不情願地說。並且開始擔心朋友的思維會延著這觀察的軌跡鑽進某個死胡同裏去。

  “她說的真對呀,我們真到了相濡以沫的地步啊。”朋友感慨的語氣裏滲出些許無奈的意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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